※CP:金泰亨x閔玧其,但有微南糖、珍糖的成份
※內文有性愛情節描寫
※台灣趴囉架空背景
※本文一切與真實人物、團體皆無關係,請勿上升真人
※本文一切純屬虛構,與真實人物、國家、機構、時政、歷史皆無關係
※但如有雷同,那就雷同
※以及雖然生活即政治,但如果你討厭政治,那還是右上叉叉吧,以維護你我心靈健康,謝謝您
※ AO3好讀版本
「這樣獨自唱著歌,像座孤島一般的我,也能發光發熱嗎?」
一、
那是個日頭赤炎炎的三月天。
金泰亨站在混亂的人群中,內心澎湃不已,他無法明確詮釋自己當前的情緒──應該是興奮、戰慄,又夾雜著一些恐懼與不安。
渺小如他,現在正參與在一次重大歷史事件中,那感覺有股說不上的微妙。他有些徬徨,不確定什麼都還不懂、也什麼都不會的他,能做些什麼──但至少,用自己的雙腳走向抗爭現場了解議題,會是第一步。
他穿越人群,找了一小塊空位,便逕自在柏油路上席地而坐。前方有人拿著大聲公,喊著抗爭口號、發表著短講;那人講得慷慨激昂,導致迴音太大,讓金泰亨只覺得耳朵嗡嗡作響,卻沒能聽清那人具體講了什麼。
坐得腿有些麻了,他便換了個姿勢坐著,拿出手機試圖上網,想看看有沒有關於這次抗爭的最新資訊──無奈現場人太多,各社群軟體的頁面都卡著處於無法重新整理的狀態。
他只得放棄。
他伸了伸懶腰,舒展了有些僵硬的筋骨;抬起頭,前方的某樣東西,吸引了他的注意力。
有人披著一面旗幟,坐在距離他前幾排的地方。
而在那旗幟上頭,是鯨魚樣式的圖騰。
-
金泰亨第一次遇見那條鯨魚,是隱匿在T市巷弄之中的一間台式居酒屋。
居酒屋是由老屋改建而成,店裡空間不大,裝潢簡樸,門窗皆由木板拼成,走一個小而美的溫馨路線。
「歡迎光臨!請問有訂位嗎?」
「有,閔先生,兩位。」
而第一次帶他來這間店的人,是閔玧其。
那是在金泰亨高二下考完期末考的晚上。
店內人聲鼎沸,剛結束考試後精神狀態有些虛脫的金泰亨,覺得頭微微發疼。
「來,泰亨,牽著我。」閔玧其低沉的嗓音,給了他很大的安心感。
「嗯。」他依照指示牽起了閔玧其的手,跟在閔玧其身後,由店員將他們引導入座。閔玧其拿了菜單,點了幾樣肉類後,轉頭問了問金泰亨:「你吃辣嗎?」
金泰亨停頓了一下,才歪著頭回答:「吃!」
「我看你這猶豫的樣子就是不太能吃,店長,來兩碗花雕麵,其中一碗微辣,另一份,就跟店長一樣辣吧。」
「呀,我們玧其什麼時候也學會講甜言蜜語啦,不會因為這樣就比較便宜喔!」
「喔。」閔玧其面對店長虧自己的話語,情緒上並沒有顯現出一絲波瀾,倒是金泰亨特別在「我們玧其」這幾個字上多思索了兩秒。
「啊、店長是我的老朋友啦,他就是那個樣子──總之、多誇他幾句英俊貌美,他就會開心地跟什麼似的。」彷彿是察覺了金泰亨表情上小小的不對勁,閔玧其試圖解釋道。
「呀,玧其,你說什麼啊,你這樣對嗎……」
金泰亨的心思沒繼續理會他學長與店長兩人之間的玩鬧,東張西望觀察了下這店裡的環境。反正等待出餐的時間閒著也是閒著,更何況,他對這間店實在是好奇很久了──他非常想知道,閔玧其從考前就心心念念要帶他來的店,究竟是什麼樣的一間店。
他發現,店裡的牆上掛滿了各式各樣的布條、旗幟與海報;上頭有許多具設計感的文字與圖騰。
「學長,這些是什麼?」
「那是抗爭的標語。」
「抗爭?標語」金泰亨歪著頭像是在咀嚼話語背後的涵義。
「我們抗爭,為了世上許多不公不義的事情──」
金泰亨睜大了眼、側著身,定睛望著閔玧其,認真地聽他繼續講下去。
「你仔細看看這些布條、這些旗幟,這每一道標語背後都是一個故事,跟一群人流的血與淚。」
金泰亨轉身,仔細看著掛在身後的布條與旗幟。
「泰亨哪,不管怎樣,請你要記得,這世界上有很多事情,眼見不一定為憑,真正重要的事情是用心去看見的。」
──其中有一面旗幟吸引了金泰亨的目光。
藍綠色的背景,由黑墨勾勒出一隻鯨魚的圖樣,輪廓乾淨而俐落。
金泰亨目不轉睛地看著,沒細想其中的涵義。
那條鯨魚,宛如就要躍出海面,卻又像是被什麼箝制住了一般,困在那不到一平方公尺的畫布之中。
好美。
-
金泰亨喜歡一切與海有關的事物。
而一切都要從那一年夏天說起。
-
高一升高二的暑假,金泰亨失去了他唯一的親人。
從小與他相依為命的阿嬤過世了。
緊接在阿嬤的告別式之後的,是學校管樂團的暑訓──基於責任感與自我要求,儘管他還沒完全調適好心情,他還是勉強打起精神去參加了。
如此,迎來的結果便是,曲子不論練習了幾次,他還是吹得曲不成調,拖累了所有人的進度;儘管大家明白也願意體諒金泰亨的情況,但耐心終究還是被耗盡了。
按照他們社團的傳統,暑訓通常有幾天下午,會讓團員依照演奏的樂器分組,並且由畢業的學長姊,回來給予他們個別指導。
而金泰亨所分配到的個別指導學長姐,便是閔玧其。
金泰亨對閔玧其的第一印象是──這個學長皮膚很白,看起來有點冷漠,不好親近。
也因此,金泰亨原本以為,第一天的個別指導練習,他會從把他團練時的種種糟糕表現看在眼裡的閔玧其口中,得到一頓嚴厲的責備。
卻萬萬沒有想到,等待他的是一台停在學校後門口,方發動的摩托車。
「哪,上車吧。」閔玧其朝他拋了一頂安全帽。
金泰亨大腦著還錯愕著,沒反應過來是怎麼回事,身體便先一步伸手接住了那頂安全帽。
「讓你上車,你還愣在原地做什麼?」金泰亨這才反應過來,乖巧地爬上了機車後座,握緊了機車後頭的握桿。
「抓緊了,我發動囉!」
於是,那人載著他在寧靜的午後,穿越喧囂的城市,駛在濱海的道路上,來到了離他們最近的海岸邊。
「老師、那個、我……」
「別叫我老師,好怪。我也不過就大你兩歲而已,叫我學長就好了。」
「好的,學長、那麼我們、要在這裡練習嗎?」
「說什麼啊,傻瓜。」
「什麼?」
「今天就先別練了吧。」閔玧其說:「反正心神不寧的時候,是演奏不出好音樂的。」
「不如來這裡散散心吧,每當我心煩的時候,總會來這裡看看海,不曉得為什麼光是這樣單單望著海面,原本翻騰的情緒,也能在一瞬間平靜下來。」
金泰亨抬起頭遙望著海面──方過正午的陽光還有些刺眼,叫他無法克制地瞇上了雙眼,可是映照在海面上,將深沉的藍染成了一片金黃,並隨著風與海浪閃耀著粼粼波光──那景象好美。
美得讓他可以忘卻一切煩憂悲傷。而終究他還是敵不過刺眼的陽光,而閉上了雙眼;而當視覺的感官被關上的那一瞬,其他感官也變得格外敏銳,他嗅到了海水混和著海砂的腥味,浪花拍打著沙灘的聲音也彷彿變得先前要來的大聲。
海納百川。國文不好的金泰亨腦中突兀地在那一刻浮現了這個成語。儘管他依舊沒有很理解這個成語的意思,但在那一刻,他好像由他全身上下的感官感受到了──海洋,是多麼崇高寬容的存在,因為它能無怨無悔地承接住所有靈魂。
怪奇的、迷茫的、失喪的、悲痛的、不為世人所理解的……在海浪拍打著岸所發出的嘆息聲中,所有的痛與苦,通通可以得到釋放與療癒。
當金泰亨重新睜開眼,才發現自己不知不覺間,已經淚流滿面。
積累在內心的情緒,透過淚水得到釋放後,取而代之的,是空虛的寂寞感。
失去了阿嬤以後,從今以後,他就是一個人了,他依舊有些茫然,不知道該如何面對孤身一人的明天。
「泰亨哪,我在。」
可是,那人伸手拭去了他的淚水,將他擁入懷中。
-
金泰亨覺得那畫面中的鯨魚,看起來很孤單。
就如同……
就如同他自己一樣。
-
一直以來,金泰亨都很寂寞。
並不是說他人緣差、沒人要跟他當朋友──相反的,他的個性好與隨和,使得他從小到大,無論在長輩還是同學之間,都很得人緣,其中也不乏對他傾心的女孩子。只是──
只是,大家喜歡他、想跟他當朋友,也不代表就能走進他的心裡。
更何況,眾人總是只看得到表面,那麼關係也就僅止於表面,無法深入。而金泰亨,又是一個從小思考就與眾不同的孩子。
他從來不曾感覺到有人能理解他、能懂他。
所以儘管有愛他的阿嬤、擁戴他的師長與同學,他還是很寂寞。
寂寞的是心的距離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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望著那面旗,金泰亨忍不住想起他曾經不曉得在哪看過的報導──世界上有那麼一條發出52Hz頻率的鯨魚,因為在海裡唱著比同伴們都還要高頻率的歌,而無法被聽見,只能持續寂寞地,在最深的海底唱著歌。
會不會有一天,那深海之中的52Hz鯨魚,也能像眼前這幅畫面中的鯨魚一般,能夠自由地躍出海面呢?會有那麼一天嗎?
答案是什麼金泰亨不曉得。但他知道,至少現在的他,不再只是獨自一人唱著沒有人聽得懂的歌。
-
因為閔玧其找到了他。
-
「泰亨哪,你要吃什麼?」
「啊?」
「抱歉啊,我現在也還只是個窮學生,只能請你吃超商,你可別嫌棄啊。」
「那麼、草莓麵包。」
認真說起來,閔玧其與其他人,並沒有什麼特別的不同──但不知怎麼的,金泰亨覺得閔玧其身上有一股魔力,讓他只要跟這個哥哥待在一起,就能感受到很強大的安心感。
也許是那人在他生命最痛苦的低潮時,抱住了孤單渴愛的他,因此啟動了什麼如初生小鴨印記般的生物機轉,叫金泰亨從此都只凝視著閔玧其一個人的背影。
-
管樂團暑訓結束了。
金泰亨不只趕上了進度,還是全團吹得最好的。
當團長與社團老師這麼表揚他時,他只是朝著閔玧其的方向看去,朝他露出兩排整齊的門牙,笑了。
那一年夏天,金泰亨第一次笑了。
二、
簡陋搭建的舞台,台上的樂團成員,反覆彈著重複的旋律,提振士氣的歌曲。
金泰亨此時卻突兀地想起記憶裡的那雙手。
那雙流暢撥弄著吉他弦、骨節分明的白皙雙手。
閔玧其的手。
-
吉他和弦伴奏聲,配上閔玧其那有些低沉的嗓音,迴盪在這小小的房間。
有些歌,因為閔玧其彈了太多次,金泰亨連歌詞都可以熟記了,就會在閔玧其彈吉他時,跟著唱。
在無人打擾的,屬於他們兩人的小小空間。
金泰亨很喜歡聽閔玧其彈吉他。但其實他和閔玧其在音樂口味的喜好上,差滿多的。閔玧其喜歡那些拍點重、反叛意味濃厚的歌曲,而他則偏好曲調較為輕快、讓人自然而然聯想到青春夢想的歌曲。
可是,比起音樂的內容,他更享受的,是看著閔玧其彈吉他。
那人綁著頭巾或戴著毛帽,小小身軀抱著吉他,盤著腿撥弄著吉他弦的模樣,看在金泰亨眼裡十分帥氣。
「泰亨啊。」
「怎麼了,哥?」隨著兩人關係的越發親近,稱呼也變得與一開始不同了。
「你有想聽我彈什麼嗎?」
「什麼歌都可以嗎?」
「對,當然要我會彈的前提下。」
「那麼,」金泰亨停頓了一秒,說:「我想聽哥自己做的歌。」
「不行。」幾乎是金泰亨一說完,閔玧其就反射性地答到。
「咦?」
「我、我是說,我哪那麼厲害自己寫歌。」閔玧其結巴著,語氣帶著慌張,接著又故作鎮定地恢復了平常的語氣:「泰亨你有特別喜歡哪個歌手?樂團嗎?流行歌?還是英文歌?」
「那麼,就〈再見王子〉吧。」
-
時間過了幾年 長大了一些
心中的那個王子 要說再見
再見吧我的王子 守護愛情的樣子
讓回憶紀念最初感動的真實
滿口永遠的孩子 慢慢懂事
用眼淚灌溉會幸福的種子
-
「喂,為什麼選這麼感傷的歌啊?」閔玧其彈完後,蹙著眉問他。
「咦,這首會感傷嗎?」
「這是一首緬懷初戀的歌。」
「緬懷初戀……」
「就連歌名都寫了『再見』兩字了還不感傷嗎?」
「可是歌裡也說了『最近常下雨、但會天晴』不是嗎?」
「算了,你喜歡就好。」
「嘻嘻。」
閔玧其看著他傻笑的樣子,也忍不住跟著勾起嘴角笑了笑,然後又彈了一首。
所以我停下來 然後雙手打開
轉一圈確定自己還存在
然後再跳起來 把意識擺一擺
我需要你確定我存在
-
金泰亨後來還是沒想通,跟閔玧其喜歡的那些頹喪歌曲比起來,到底自己的愛歌哪裡感傷了。
-
閔玧其是個政治狂熱者。
那是金泰亨對閔玧其認識更久一點之後,知道的事。
政治狂熱者,可以這麼說的嗎?那個時候,金泰亨剛好在英文課上學會了political radical這個新的詞,這個詞,跟free radical──自由基,那個對人體不太好的東西,被放在同一欄位的延伸字詞中。
金泰亨無法確定這個詞到底是好是壞,但他唯一能確定的一件事,就是,玧其哥是個好人。
是和阿嬤一樣真心帶著溫暖關心自己的人。
「泰亨啊,我共你講,你以後啥物代誌攏會使做,就是政治袂當插!知影無?」(泰亨啊,我跟你說,你以後什麼事情都可以去做,就是不能管政治!知道嗎?)
那是對金泰亨採取開明放養態度的阿嬤,唯一向他耳提面命過的事。當時金泰亨年紀尚小,不明白為什麼阿嬤要這麼對自己強調再三。可是,既然是最重要的阿嬤叮嚀他的,肯定就是為了他好,對吧?
「泰亨啊,生活即政治,我們活在這世上,不可能完全不碰到政治的。」
可是,他所尊敬的學長,也不可能害他,對吧?
這把他徹底搞糊塗了。金泰亨這才發現,這世界比他複雜地許多,有太多事情是他所想不透,也不明白的。
但實際上,他不明白的事可多了。
像是為什麼阿嬤會對他訴說她如何一個人辛苦養大泰亨的父親,講他跟小時候的父親多像云云,卻始終在他問起有關阿公的事情時,一個字也閉口不提。
還有像是,為什麼閔玧其要在用愛擁抱了他、教會許多他原先不懂的事後,再狠心地將他推離自己身邊。
-
「來,這裡有包子,是有人捐的,拿一個吧,不要客氣。」
「啊,謝謝。」
叫喚聲將金泰亨拉回了現實。他也不管包子從哪來的、吃了會不會有食安問題,便狼吞虎嚥地吃了起來。
他實在太餓了。雖然他沒有像有些人拿了睡袋來這露宿街頭,可是這幾天下來,他幾乎是每天一大早就來到這裡,然後一坐就是一整天,最後再搭捷運末班車回到學校宿舍。在這中間,時不時跟著喊起抗爭口號,也是消耗不少體力。
吃著包子的同時,他突兀地想起了閔玧其。
他會來這裡嗎?那個人,現在是不是就在這幾條路上的某一個角落,也跟此時此刻的自己一樣,安靜地坐著呢?
不,依照他對那個人的了解,他現在要不在議場內,要不就在這裡的某一條路上,拿著大聲公宣揚著理念。
他也不曉得自己想這些做什麼。就算閔玧其也在這裡,他又如何在茫茫十幾萬人的人海中找到他?找到了又能怎樣呢?
那個溫柔地在海邊抱著自己,對著自己說「我在」的男孩,早就拋棄了他,獨自消失在茫茫人海中了。
那麼他又何必對那人念念不忘呢?
-
可是偏偏此時,他在人群中看見了一個極為熟悉的背影。
「玧其哥?」
三、
金泰亨起身,渾身無法抑制地抖動著。
「玧其哥?」他輕聲朝那人喚道,語氣裡帶著忐忑、期待與害怕。
「泰亨?」
那人回頭──正是他朝思暮想的閔玧其。
-
雖然早就預料到了這個可能性,也早在內心演練過幾千幾萬遍,這樣的場景,但實際上見到了又是一回事。
縱然先前內心有多少怨懟、多少委屈、多少複雜的情緒,全都在見到那人好好站在自己面前後銷聲匿跡。
「真的是玧其哥嗎?好久不見了。」
「嗯,好久不見。現在,在台北唸大學嗎?」
「嗯。」金泰亨點點頭:「我後來指考上的。」
「這樣啊。你染金髮了?」
「喔,對,雖然同學都說我染這樣很台……」
「台沒有什麼不好。滿好看的。」
「啊是嗎……」金泰亨的臉頰有點發燙,但他並不引以為意。
兩人如同沒事般地寒暄、敘舊著,就像是兩個許久未見的老朋友。
就像是……
就像是他們都忘了那一晚發生的事情一樣。
-
那一晚,他們一起前去居酒屋的那一晚,閔玧其喝了很多酒。
「呀,玧其這傢伙真是的,明知自己酒量不好,也不懂克制,還在高中的孩子面前喝這麼多,真是……」
店長無奈地和金泰亨一人一邊把閔玧其扶上了計程車,店長說:「那麼,我店裡還要忙,再麻煩你把玧其好好地送回家吧。」
「嗯。」
原本金泰亨打算送閔玧其到租屋處門口就離開,閔玧其卻拉住了他。
「哥,你希望我留下嗎?」
閔玧其卻沒有說話,只是打了個酒嗝,雙頰也因酒精的作用微微發紅。
金泰亨也不曉得自己吃錯了什麼藥,抓住閔玧其就是一個吻落在他嘴邊;而令他意外的是,閔玧其不只沒有推開他,還主動纏上他,回應了他的吻。
兩人走進房內,閔玧其也依然纏著他不放。
「哥,真......真的可以嗎?我還沒滿十八喔。」
「滿十六歲就可以了,快點。」閔玧其渾身酒氣地緊貼著金泰亨的身體,磨蹭得金泰亨的下身燥熱難耐;金泰亨努力地用他僅存的理智,克制住焚身的慾火,開口:
「我、我只是擔心,我這樣自私會害哥去坐牢......」
「就縮了十六就盒以惹、金泰亨你好煩……你澳底有沒有好好喪公民課哇……而且你以為只有你想要嗎......」接著一個重心不穩就要摔倒,幸好金泰亨眼明手快,雙臂撐住了閔玧其的腋下,才沒讓他最敬愛的學長跌倒在地上。
金泰亨總覺得這天的閔玧其,話特別多,也許是真的喝多了吧——眼前這話撈又口齒不清,還掛在自己身上的男人,跟平時那個外表嚴肅正經自己的學長,簡直判若兩人。
金泰亨把閔玧其放倒在床上,鬆開他的領帶,解開襯衫扣子──乳白色的前胸就這麼暴露在空氣中,金泰亨以虔誠之姿膜拜著閔玧其胸前為他綻放的乳首,隨後,才小心翼翼地脫下了閔玧其的褲子。
遵照在學校健康教育課學過的,金泰亨先戴好了保險套,才小心翼翼地分開閔玧其白皙的雙腿,而後進入。
這是他的第一次。他誠惶誠恐,生怕無法讓閔玧其滿意;然而,只見閔玧其悶不吭聲,只是主動挪動那對蜜桃般的臀瓣,輕輕撞擊金泰亨初熟的囊袋,引導著金泰亨進入他的甬道,循循善誘。
在確認金泰亨的性器完全滑入自己體內之後,閔玧其將那雙骨節分明的大手,搭在金泰亨肩上,並開始在他身上律動;甜釀的呻吟聲,混雜著低喘,在兩具軀體交合的過程中,自閔玧其口中不停溢出──比起緊緊吸附住自己分身的熾熱甬道,這些更加激起了金泰亨下身的火熱。
但他始終不敢主動移動。當閔玧其在他身上律動的同時,他就只是被動地、雙手小心翼翼地握著閔玧其的腰,既不敢用力,又不敢鬆手;就彷彿是將全世界最貴重的寶物握在了手中,若握得太緊,他深怕會捏碎,鬆得太開,卻又深怕寶物會丟失。
可是儘管如此,那人還是在承受了他最初的熱血後,帶走了他最終的青春。
-
閔玧其輕輕搖了搖坐在柏油路上,伏著自己的背包睡著了的男孩。
「泰亨啊,會不會餓?這給你。」伸手從自己的袋子裡拿出了一個草莓麵包,遞給了男孩。
「啊,謝謝。沒想到學長還記得我喜歡吃什麼。」
閔玧其沒有回應,只是在金泰亨的身旁坐下,淺嚐著從超商買來的冰美式。
黑咖啡一如往常的苦澀,卻沒有那天的空氣苦澀。
第六天了。自抗爭開始的那一天起,已經第六天了。無奈頑固的政府始終不願正面回應抗議群眾的訴求,持續鬼打牆;總統甚至發表了演說,指責抗議學生不該如此癱瘓議會的運作、這才不是真正的民主……云云。
訴求尚未達成,抗爭就必須繼續。
「哥,你今天會留下來嗎?」
「嗯。」
「那我留下來陪哥。」
自從和閔玧其重逢的那一天起,金泰亨回家拿了睡袋,每天和閔玧其一起露宿在青島東路;對此,閔玧其沒什麼特別的意見。
「不用,你回家吧。」但,這一天,閔玧其反常地提出了反對。
「哥你不希望我留下嗎?」男孩睜著如陶瓷娃娃一般的大眼,那視線彷彿就要望穿閔玧其,逼得閔玧其不得不撇過頭去。
「你夠了,你也來夠久了吧,你不是跟我說你三月十九日就在了!」
「是又怎樣?哥不是從第一天晚上就在了?那憑什麼哥留下來,我就不能留下來?」
「那不一樣。」
「哪裡不一樣?」
「總之,你今天他媽的給我回家休息。」
金泰亨看不清他臉上的表情,伸手想要向前抓住閔玧其的肩,強迫他面向自己,不料,閔玧其先退了一步,金泰亨撲了個空。
「我可以在這裡休息。」金泰亨噘起嘴,不服氣地說。
「別鬧了,給我回家去,別、別讓家人擔心……」
「哥,我沒有家人這件事,你明明最清楚不是嗎!」
未經大腦思考就出口的謊言被揭穿,閔玧其只能沉默地低了下頭。
「哥你是不是還是把我當小孩子?玧其哥,我已經十八歲了。」
閔玧其無奈地聳了聳肩,頭微微後仰,垂下眼瞼:「聽話,回家......」
「你又想像一年前那樣推開我嗎!」
「你……」
「在哥眼中,我就這麼無法依靠嗎!我就說過了我可以負責哥的人生啊!你到底……」
「啊,金泰亨,你鬧夠了沒?」閔玧其突如其來的怒吼把金泰亨嚇得後退了好幾步。
閔玧其繼續說:「我看你開口也哥,閉口也哥,你又什麼時候把我當哥在尊敬了!你瞧瞧你對我說話這是什麼語氣。」
「對,沒錯,我就是沒大沒小,我這就聽ㄍ......閔玧其,我這就他媽的回家去!你、你休想再見到我。」
-
這是第二次了。
這是第二次,閔玧其把金泰亨從自己身邊推開。
-
「學長,你是什麼意思?」
當他鼓起了勇氣,在升高三暑假的尾聲,告訴閔玧其,自己會努力準備學測,「這樣以後才能負責哥的人生」時──換來的,卻是要他忘了自己,上大學再好好交個女朋友。
「那、哥,為什麼那天要跟我上床呢?」面對閔玧其的反應,金泰亨的語氣裡滿是錯愕。
「如果我說,我是誰都可以的那種人呢?」閔玧其背對著他,叫金泰亨看不清他臉上的表情。
「什麼?」金泰亨覺得頭很疼,為什麼閔玧其所說的每個字他都聽得懂,可是合成這樣一個句子時,他卻怎樣都無法理解呢?
「是我不應該一時鬼迷心竅就和你上床的,這我向你道歉。」
「等等,不是,學長先不要道歉……我……」
「泰亨啊,你值得更好的。」
「什麼?我不懂,哥、玧其哥、就、就……就很好啊……」
「泰亨,你現在不懂,你以後就會懂了。」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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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年以後,他還是什麼都不懂。
他帶著滿腔的失落與疲憊,踏進了人潮擁擠的捷運站,手裡還抓著那他一口也沒心情吃的草莓麵包。
-
「忠孝復興,轉乘文湖線請在本站換車……」
捷運廣播聲喚醒了熟睡的金泰亨,眼見某個行動不便的長者走進了車廂,即便身心俱疲,他也還是起身讓了位。
明明也就才行駛兩站的時間,從座位上起身的金泰亨,卻感覺恍若隔世──他這才想起,自己有好幾天沒有好好睡在溫暖的被窩了。
露宿在大馬路上,儘管也是睡,總還是不比家裡溫暖,也因此累積了不少疲倦。
可是,神奇的是,那幾天他卻絲毫感受不到任何的勞累,不若現在──他感到無比的疲憊,即便是手勾著捷運拉環勉強站著,卻好像隨時都可以沉沉睡去。
他從口袋裡掏出手機,滑開臉書──畫面還停留在好幾天前的貼文,他往下滑重新整理了一下,新貼文才慢慢跳出來。
而此時,一道粗體字新聞標題吸引了他的目光。
「百餘抗議學生發動轉攻行政院」
四、
「玧其哥,我是不贊同你們的作法的,我們得先搞清楚我們訴求的對象是誰......」
說話的人是金南俊,這次運動的發起人之一,也是閔玧其從高中時期就認識的好夥伴。
「南俊,我們也不願意這樣子,只是現在就是政府繼續擺爛,不願意認錯!你就看看總統今天早上還講那什麼屁話!說什麼我們癱瘓五院運作!我們就該讓他們看看什麼是真正的癱瘓……」
「玧其哥,你聽我說,但你們若真這樣做了,不就正坐實了他們的說法,將我們視為搞破壞的暴民,而模糊了我們的訴求!哥,我向來很尊敬你,但你得搞清楚……」
「金南俊!該搞清楚的人是你,我們今天的目的是抗爭,可不是什麼有禮貌乖寶寶運動!更何況,我們也不是一開始就這樣子,但我們若是繼續維持現在的作法,雙方局面也只會繼續僵持不下,而毫無任何進展。」
「好,玧其哥,你們要怎麼做,隨便你們,」金南俊舉起雙手,做出像是讓步或投降的舉動:「我先說了,我不認同你們的作法……」
「這你前面說過了。」
「但如果你們執意要行動,我不能也不會阻止;並且假設行動成功了,我會加入你們。」
「好。」
-
緊繃的氣氛凝結了那晚的空氣,到處都充滿了山雨欲來的氣息。
無論是在立法院內,青島東路上。
或是,行政院大門前。
基於對政府回應的不滿,部分群眾已由立法院移動到了行政院周圍,以被單與紙板為墊被,翻越拒馬,聚集到了行政院門前的長廊。
閔玧其走在隊伍當中,抬頭望了望那沒有星星的天空,思緒不合時宜地飄到了別處去。
他想起了金南俊。
他們是從高中時期起就認識的老朋友──從一開始因為喜歡同一個樂團而相識,因為一同去聽了愛團的表演成為了好朋友,到最後因為一起跑社運,成為了生死與共的同伴。
──在金南俊的版本裡,這大概就是他們兩人全部的故事了。
但在閔玧其版本裡,金南俊還多了一項身分──暗戀對象。
這從一開始就註定是一場無望之戀。
於是,閔玧其從一開始就打定主意要把這份感情帶進墳墓裡,而在金南俊交了女朋友過後,更讓他下定了決心親手掐熄對金南俊的愛意的火苗。
但無論如何,這都不會改變,他將持續站在金南俊身後用他自己的方式,追求兩人對世界的理想的這件事。
是的,用他自己的方式──因此,即便金南俊反對,他仍要向前去做他認為對的事情。
-
政府在建築物前的廣場架起了蛇籠,試圖阻絕抗議民眾的進入。
「玧其,你先留守下面!上面交給我們!」
「好!」
在他們齊心協力拿油壓剪,剪斷了阻絕了他們去路的鐵絲網過後,預備第一線衝進去的夥伴們這麼對閔玧其說。
閔玧其對此沒有任何異議,畢竟閔玧其肩膀上還有舊傷,即使他堅持要衝,夥伴們仍會顧及他的身體狀況,讓他不必參與進攻,第一線面對必然要有的肢體衝突。
回過神來,行政院前廣場已經聚集了越來越多的民眾;警力的部屬,也隨著人群的聚集,逐漸地增加。天色越來越暗,空氣中也越發地瀰漫著劍拔弩張的氛圍。
隨著人群逐漸聚集,閔玧其開始逐漸感到呼吸困難。
他理應習慣這樣的場面了。
在社運場上走跳多年,他什麼大風大浪沒見過;身為「衝組」的他,不管是在靜坐中被人硬抬上警備車,亦或是推擠過程中被推倒受傷,又或是更直接地,被人惡意踹倒在地上──這些衝突場面,對他來說,都早已司空見慣。
所以,應該是因為人太多造成缺氧所導致的呼吸困難吧?
閔玧其甩了甩頭,不去多想,而專注於眼前他所該做的事情上面。
頭有些暈,但他並不以為意,向前走到了抗議民眾第一排的位置,與身旁的夥伴,牽起手坐了下來。
在這場運動裡,有太多人是第一次走上街頭,他自認為身經百戰的他,有義務站到最前方的位置,試圖阻擋隨時蓄勢待發的衝突。
就如同,他認為,自己有義務把金泰亨推離危險的自己身邊一樣。
一想到金泰亨,他原本因睡眠不足而發疼的大腦,又不自覺地痛了起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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「玧其呀,你明明也喜歡那孩子不是嗎?」
那一天晚上,閔玧其拒絕了金泰亨的告白後,獨自一人跑到了那間居酒屋,獨自喝著悶酒。店長金碩珍望著他買醉的模樣,神情有些無奈。
「珍哥,你不會懂的。」
「不懂什麼?」
眼前的人沒有回答,只是舉起自己面前的那瓶台啤十八天,斟入了方盛滿,卻又很快空了的酒杯。
「玧其呀,你別跟我扯什麼那孩子太好你配不上他之類的鬼理由。」
「說什麼呢?我怎麼可能配不上他!」
「所以說,為什麼呢?」
「什麼為什麼?」
「不接受那孩子的告白就算了,為什麼還要說那種話?誰都可以?你明明不是那種人吧。」
「我有說錯嗎?你不剛好可以證實我說的話,我們不是──」
「呀,閔玧其,你鬧夠了沒?你想說什麼?」
「鬧?我哪裡鬧了?」
「所以哥我在你心目中,是都可以的那個誰嗎?你自己聽聽你說這話成何體統吧!」
閔玧其冷笑了一聲,雙手勾住了金碩珍脖子:「你是不是我特別的誰,你又何必在乎?」
「重點是這個嗎!」
「不是這個不然是什麼?」閔玧其此時已經醉的腦袋不太清楚了,說話也開始變得顛三倒四,語無倫次。
「我就問你一句,你喜歡金泰亨嗎?」
「何止喜歡,我很愛他。」
「所以、」
「我愛他,可是他跟我在一起是不會幸福的。」
「果然,我就說,玧其你又妄自菲薄……不是啊,上次你帶那孩子來店裡,我在旁邊看著你們,處得很愉快不是嗎?那麼何來的不幸福?」
「不是,不是那樣,這無關乎我配不配得上他,無關乎我們相處在一起的時光開不開心──只是,我們要走的路不一樣,他要是待在我身邊,遲早要受傷,這段關係不會長久的。」
「玧其啊,這些都是你自己想的,你問過他的看法了嗎?不試試看又怎麼會知道呢?」
「試什麼試。他還小,等他以後長大了,自然就會懂了。」
「懂什麼?」
「懂兩個人不是只要互相喜歡,就可以在一起這件事。」
「玧其啊,都什麼年代了,你……」
「是呀,珍哥,都什麼年代了,我家巷口的阿姨還在拉人聯署抗議教育部最新推出的性別課程教材!」
「不是、你……」
「對,我知道你想說,都什麼年代了,為什麼不坦蕩蕩走出暗櫃?你看,我這不是坦蕩蕩地走出來了嗎?」
他擺了擺手,步伐不太穩,險些往後倒了,幸虧金碩珍眼明手快地扶住了他。
「對!你是想說,但那孩子不行,因為你不想引他走上偏路是吧!那這樣你跟你家巷口的阿姨有什麼兩樣?你又幹嘛跟他上床?」
在聽到金碩珍前面的話時,他還被激怒地想出言反駁,但一聽到後面那句,卻瞬間變了臉色,整張臉黯淡了下來。
「那、那是意外……」過了良久,他才用細如蚊蚋的聲音說道。
「而且,有什麼大不了的,我也跟你上床啊。」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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那天的記憶只到這裡──後來他要不是睡著就是斷片了。
金碩珍好像還對他說了些什麼,但他也記不得了。
等他再度醒來,是在他自己的租屋處。金碩珍替他煮了解酒湯,留了張字條在他床邊的桌上。
他摸著發疼的腦袋,望著散落在床上的書籍文獻,隨意擱置在房間角落的吉他、keyboard,又抬頭盯著橫掛在頭頂正上方晾著的內衣褲的曬衣繩,然後閉上雙眼,腦中浮現的是和金泰亨一起在這個房間歌唱言歡的那些時光。
他在心底下定了決心。
就當作是做了一場很美好的夢,他下定了決心──要從此斷了與金泰亨的聯繫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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行動成功了。
儘管有些夥伴,在進入建築物佔領的過程中,與警方推擠發生了衝突,但就結果而言,他們成功佔領了行政院。
位於廣場的抗議群眾得知了這個消息之後,陸續進入了行政院建築物內部;而原本在立法院的群眾,在接獲這個消息後,也逐漸移動到了行政院周圍的道路上聲援。
閔玧其站在廣場中央,望著那不斷湧入行政院內的群眾,心底不曉得為何,突然油然而生一股不詳的預感。
對,他們成功佔領了行政院,如同另外一頭的夥伴在幾天前成功站裡了立法院一樣。
可是,真的成功了嗎?
五、
當金泰亨趕到行政院周圍時,已經是晚上十一點多,道路上已經滿滿都是人。
他在趕回來的路上,看見了新聞報導了:「現任閣揆宣布將針對佔領行政院事件將依法辦理。」
什麼是「依法辦理」?金泰亨不懂也不明白──但是他的直覺告訴他,不太妙。
會有危險。
閔玧其可能會有危險。光是這個念頭浮現心頭,就令金泰亨感到焦慮。茫茫人海之中,他要怎麼找到閔玧其?而他內心所猜測,閔玧其最可能的所在位置,不是在行政院裡,就是在行政院前的廣場上。
而他現在也不可能穿越擁擠的人群,衝進去找閔玧其。
既然如此,他也只能祈禱了吧──祈禱他深愛的那人會平安無事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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「警察後退!警察後退!」
現場已經從雙方對峙的氣勢,演為激烈的推擠與衝突了。原本,手持警盾的鎮暴警察,開始將抗議群眾往外推,在推擠過程中,有不少人因而缺氧窒息倒下。
「有人倒下了!警察後退!警察後退!」
於是乎,群眾此起彼落地大喊,要求警察停止前進,可是那些全副武裝的警察卻對此置若罔聞。
興許是群眾人數太過龐大,光是持著警盾推擠太過沒有效率──鎮暴警察終於失去耐心,殺紅了眼,直接擲起警棍,朝著抗議群眾便是一陣猛打。
「警察打人!警察打人!」
尖叫聲四起,在一片混亂中,有些人倒了下來,直接被連踢帶踹地拖出了院區;有些太過害怕,想轉身逃跑,卻困在人群中無法動彈,只能任由自己卡在人群中載浮載沉。
不過就是警盾與長棍罷了。
不過就是被人跩著在馬路上拖行罷了。
──閔玧其這麼告訴自己。打參與抗爭開始,他老早就做好了各種最壞的打算。
大不了就是一死,沒什麼大不了的。他這麼告訴自己。
只是,當鎮暴警察手中的長棍,不偏不倚地重擊在他尚負著舊傷的左肩時,他痛得臉色發白,並無法抑制地流下了生理性淚水。
劇烈的疼痛從他的肩膀蔓延至全身,使得他手腳發麻,失去了站立的力氣。他強忍著痛楚,想爬出人群,卻再度被人踹倒在地。
頓時之間,他全身氣力盡失,再也無法站立,只能放軟著身體,忍受著在柏油路上被人拖行,任由路面與手肘間擦出了一道道血痕。
要死了。他心想。
他當然明白人的生命沒有這麼脆弱,不可能就這樣死了——可卻也沒有他想像中的那樣強韌。
他睜開眼,眼目所及皆是晃動的人影——他無法分辨自己身在何處,唯一真實且真確的,是渾身各處傳入大腦的痛感。
也許,今天真的會死在這裡吧。
缺氧而死也好、被人踩死也好、被打死也好。
不過,就這麼死了其實也沒什麼差吧。他邊這麼想著,他邊忍不住失聲笑了出來──儘管在鼓譟的人群中,沒人聽見他的笑聲。
他闔上雙眼,試圖透過發散思緒,來將注意力從身體的不適、疼痛以及自己現在狼狽的處境挪開。
於是,他憶起了自己的一生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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從國中開始接觸音樂,夢想做個音樂人,但因為沒能得到家人的支持而放棄。說是這麼說,但他要比任何人都要清楚,真正的原因才不是什麼家人不支持,那都是藉口──真正的原因是他太孬,沒種承擔執意走這條路,所必須要承擔風險與困頓。
後來,高中考上了一間不特別好也不特別差的學校,卻也沒依照家人的期待成為一個品學兼優的好學生。
他的思想啟蒙的太早,在大部分同學還成天浸泡在讀書考試補習的世界時,他便開始對社會現象的種種發出了質疑,久而久之,他與同儕脫節,坐在教室裡,儘管穿著與其他人相同的白衣黑褲制服,卻還是讓他感到格格不入。
他並不寂寞。──寂寞,那是弱者才會有的情緒,所以他不允許自己有那樣的情緒。
而實情是他也的確並不寂寞。
他遇到了一群一同志同道合、跟他一樣勇於衝撞體制的夥伴。
他遇到了金南俊。
他從金南俊身上,感受到了一股魔力,儘管那人的性格與自己相差甚遠,還時常為了一些他覺得莫名其妙的事情苦惱許久,可是跟金南俊在一起的時候,卻讓他感覺自己被理解、被接納了。
那是種難以言喻卻又讓他感到無比美妙的滋味。
後來,他上了大學,不是什麼能「光宗耀祖」的頂尖大學,但也不差了,讀的也是他懷著熱忱與興趣的科系,而且──而且跟金南俊的學校在同一個縣市。
他的人生截至目前為止,雖然不盡完美,更是跟人生勝利組一點也勾不上邊,但那也都還行。
一直到那天,當他聽著金南俊向自己訴說,不知該如何面對望著女孩子的乳房會起反應的羞恥感時,閔玧其始終沒能說出,他也有相似的苦惱──當金南俊面朝自己,毫無防備地袒露出帶著結實胸肌的小麥色胸膛時。
就是從那個時候起,他的世界突然崩塌了──講崩塌有點太過戲劇化了,他不喜歡這個形容,只是就是他不知道為什麼,有一股酸澀的感覺無法抑制地從胃底不停竄升上來,叫他胸口又緊又難受,彷彿要窒息一般。
他曾經以為在廣袤宇宙的荒蕪星球上,還有金南俊伴著他,但他這才突然意識到,他們根本身處在不同的星球。
他的星球上,只剩下他一個人了──不,從一開始,就只有他一個人。
但是他不可以寂寞。
於是,他開始放縱自我,四處尋歡,許多過客到訪過他的星球,但最終都只有短暫停留──除了金碩珍停留地意外地久之外。兩人甚至從床伴關係中發展出了友誼。但也就僅止於友誼,他們倆人的共識是,比起戀人,他們更適合做床伴或朋友。
那麼,就差不多是這樣吧?他閔玧其的一生。
剩下的故事也沒什麼好講的,就是一個憤怒青年,如何在各個社運場合衝撞體制、壓迫者與位高權重者,以致於荒廢了學業,然後休了學。
並且,最後,也許、即將死於一場近年來最大型的社會運動中。
是段沒什麼不光彩,卻也不特別值得歌頌的的平凡的一生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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迷迷濛濛之中,他感覺到拖行著他的警察鬆開了手,把他摔在冰涼粗糙的柏油路上──那力道不算大,但也不小──他感覺到自己的身體騰空了幾秒才落地。
側趴在地面上,他恍悠悠睜開眼,憑著模糊的視線中模糊的街景,大概判定自己躺著的這條路是忠孝西路。
接著,他聽見不遠處傳來嗡嗡嗡的聲響,那聲響越來越大,逐漸要壓過一旁的喧囂聲。
那、那是……抽水馬達的聲音。
閔玧其睜開眼,手撐著地,艱難地仰起頭,看見在距離自己前方不到幾百公尺處,停了兩輛消防用水砲車。
是水砲車,馬達正在加壓,眼看就要發射,得趕緊躲開──但他沒有多餘的力氣逃開了。
那麼,就保護好眼部、脊椎,然後放低重心。
現在的重心夠低了嗎?──夠的,他現在是趴著的狀態。
脊椎是否正對著水柱?──沒有,水砲車就在他正前方,他只要維持現在的方向,把身體稍微撐起來一點就好了,但不要撐得太多。
眼睛呢?保護好眼睛了嗎?──他身上沒有蛙鏡或護目鏡,只能低下頭,避免可能襲來的衝擊。
好,那麼,最後,握住旁邊夥伴的手,一起穩住重心吧──但他旁邊沒人。
距離其他聚集的人群,就差了那麼點距離。
那麼也沒辦法,就這樣吧。
他閉上眼,靜默著,如同等待行刑的死囚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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正如同從母腹受胎之後,人是孤獨地誕生到了這個世界,那麼,離開時也是一個人孤單地走。
無論在世的時候,多麼熱鬧與喧嘩,都一樣。
世故如閔玧其早就深諳這個道理,因此,既然來是孤,走也是獨,那麼至少人生在世的時候,他要努力活得不寂寞,這樣走的時候也能夠比較瀟灑。
所以,即便下一秒,他將直面死亡,他也不該害怕了吧?
應該是這樣沒錯吧?
可是。
可是,突然之間,他感覺有人握住了他的手。
他差點以為自己是精神太過耗弱而出現了幻覺,可是從他冰冷的指尖傳來的溫度,還有瞬間輕輕落在他背上的防水夾克,都告訴他,這一切不是他的想像。
「泰、泰亨?」
「玧其哥!」
「你、你來幹嘛,你」
「哥,對不起,但這些等等再說,水柱要來了,先蹲低別說話!」
語畢的那瞬間,水柱沖出水車,射向了人群。
TBC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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※寫在第五章後的小後記:
總之、目前只寫到第五章,後續之後會再花時間慢慢寫完的!
這個故事大概是從一年前就構思出大綱了,但遲遲放著沒有去填坑,最近剛好「在水裡寫字」BTS板的板主舉辦這個活動,就把這篇翻出來重寫,也改了一些設定
像是、原本兩人是師生關係,但我自己心裡上這關過不去(?),所以就被我改成學長學弟,對白有出現一些「負責學長人生」之類的台詞是這樣來的,以及不曉得為什麼寫一寫,文章走向變得有點微all糖,這些都是寫到一半突然蹦出來的......
總之、這是我第一次寫這麼長的同人(在還沒完結的情況下超越了我曾經的最長字數),寫到後面頭有點昏也不知道自己在小三小(幹),不過、總之、就是、看完有什麼感想或看法都歡迎跟我說或討論!
謝謝看到這裡的你!